藏南

掉进冷圈是我的宿命,搞到真的是我的好运(●'◡'●)

不见如来

  孟祺上大学之后第一份社会实践,是到养老院给一个退休的老教授念书——教授的眼睛不好了,年前刚做了白内障的手术。

  老教授叫做高启兰,很巧的是,和孟祺是老乡,不过大概已经离乡很久了,京海口音是半点也没有了,而且她在北京养老,听说也没有亲戚。

  初次见到高启兰教授是一个午后,秋后的一场暴雨,让空气里弥漫着一些哀愁的香味,落在地上随处可见的桂花,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。

  那位老教授正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,微微晃悠着,她的头发全白了,脸上却没多少皱纹似的——不是说她不老,只是让人感觉既平静又难以接近,就像一潭深池,哪怕有涟漪泛滥,也不掩盖它神秘深邃的相貌。

  她睁开了眼睛,不似一般老年人的浑浊,也看不出动过手术的样子,实在要说,就像擦干水渍的乌杏,沉甸甸的目光,却不那么严厉。

  “您好,我叫孟祺。”她拘谨地打了招呼。

  高教授和蔼地点了点头,也做了几句自我介绍。

  自此,孟祺便常来为她读书。久而久之孟祺发现教授其实很随性,她不拘泥读书形式,孟祺念什么书她都听得,偶尔也会就书中的故事给她讲一讲典故,或是指导她的论文——孟祺也是一个医学生。

  高教授在这些学生里很有名,毕竟是她们老师的老师,年轻时——对于医生而言,四十岁左右能扬名便是顶顶厉害的了——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骨科教授了,后来驰援非洲,辗转做了战地医生,回国后又主持临床医学研究许多年。

  教授一生并无婚姻和儿女,她三年前开始住进养老院,时不时会有她的学生来看望,都是些孟祺见了要尊称一句老师的人。

  后来教授的眼神不好了,便开始谢绝很多人的探访,开始一个人慢悠悠地过日子,每次孟祺来都只是看见她在假寐。

  轻轻唤她一声,她便睁开眼,笑着打打招呼。

  “教授,今天我给您念《新月集》好吗?”

  “当然。”高启兰顿了一下,蔼声道:“从《金色花》念起吧。”

  孟祺点点头,翻到那一页,便朗声道:“设如我变了一朵“金色花”,只为了好玩,生在那树的高枝上,笑着在风中摇摆,又在新生的树叶上跳舞,母亲,你会认识我么?你要是叫道:“孩子,你在哪里呀?”……”

  “我暗地在那里匿笑,却一声儿不响。”

  孟祺愣了一下,然后笑道:“您的记性真好,一个字不差。”

  高启兰摇摇头:“忘也忘不掉,这首诗我哥哥给我念过呀。”

  这是她头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人,孟祺似乎能察觉到一些挥之不去的忧愁。

  对一个耄耋老人来说,回忆起家人,切肤的思念就如沉在水里的淀粉,搅也搅不开了。

  “他常常带我去放风筝呢。”高启兰说道,唇边有些笑意:“我的哥哥还年轻,不,理应说还小的时候,他十七岁,把三岁的我背在背上,他的背真瘦,脊椎的骨节从皮肉凸出来,硌在我的脸上。”

  那是早已过去的儿童节,他们到一片绿草地上去:很多孩子都到那里去玩儿,孩子的感官是最会发现美的,跟着他们,往往能找到一片美丽的世界一隅。

  哥哥把她放在草地上,把折好的风筝从风筝桶里抽出来,还有几根风筝骨,高启兰拉着他的衣角,六月的天已经开始燥热,她看着哥哥的额头逐渐泛起细密的汗珠。

  她伸出短短圆圆的小手,替他擦掉汗珠,哥哥反过来捏住她的手,从口袋里拿出手帕,又给她擦干净。

  “乖啦,马上就好了,哥一定给你放得又高又远。”

  风筝能飞多远、多高,她其实不在意。

  她的目光永远跟随着哥哥,看着他矫健的跑起来,扯动着风筝线,看着他豁然有光的眼睛,高启兰在原地鼓起掌来。

  这对她哥哥来说是一种莫大的鼓励。

  放了风筝,吃过咸鸭蛋,哥哥又喂了半杯水给她,然后抱着她靠在大树底下,他拿出一本童话念给她听,《金色花》作为开篇语出现,高启兰听得是那样认真。

  “我变成花,哥哥也会认识我吗?”

  高启强低头,妹妹的双颊红成两小团,白得几乎透明的小鼻头上有些汗珠,他伸手揩了揩,道:“当然会啦,你要变成一朵小兰花吗?”

  高启兰吸气,在儿童节这一天,或许说在她短短的三年的人生里,头一次放肆的喜悦着,又问:“变成小狗呢?变成小猫呢,小马,小猪,小…小风筝。”

  高启强被妹妹童真又烂漫的话逗笑了一瞬,然后认真地回答她:“那我要把你关起来,给你做一间小屋子,织许许多多的衣裳,放上你爱吃的零食,这样我才能更好的养活你。”

  高启兰扑在兄长的怀里,满足的小憩了去。

  

  离她三岁那年已经过去多久了?

  八十四年。

  时间过得这样快啊,哥哥,我已经老了,而你们呢,永远停留在我依赖和不舍的时候。

  失去他们的年岁,她还学不会对麻木妥协。

  她今天不知怎么来了兴致,话就像拧足发条的音乐盒,不停地说起她的哥哥来。

  她的哥哥自然是京海人,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,只要她回到那里,她的哥哥们都在等着她。

  

  “小兰,吃点药,很快就不痛了。”

  她九岁那年,病得差点死了,可为着她的病,两个哥哥也像没了半条命。

  药,那药花掉哥哥辛苦挣来的钱,花掉这个家所剩无几的粮食和欢乐,空气里渐渐充斥着贫贱的悲哀。

  她听见邻居议论,穷人的孩子分明就是孽障,是拖累哥哥的吸血虫。

  高启兰悄悄躲在被子里哭,发不出声音的哭,甚至她希望自己哭尽了最后的一口气。

  家贫,于是命也轻,一口气就能吹散掉。

  “小兰,小兰,别哭了。”

  二哥隔着被子抱着她,轻轻地拍着被子,用稚嫩的声音安慰她:“哥不在家,只有我,你快出来吧,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真傻,妹妹,你怎么这么傻?你以为你死了我和哥就能安心了吗,不会的,绝对不可能的……哥哥不能没有你。”

  高启盛把手伸进被子里,触到妹妹乱蓬蓬的头发,他轻轻地抚摸了一阵,然后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水,她的眼泪是热的,从不断绝似的流着,他摸到核桃似的肿眼,怔愣的说:“小兰,你别怕,二哥求妈祖,匀一半的命给你,你还要上学,初中、高中、大学……”

  高启兰渐渐止住了哭泣,她从被子里出来,挪动沉珂的身体,把又烫又重的头颅靠在兄长的腿上,她半闭着眼睛。

  “小兰,不会有事的。”高启盛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。

  “我想起妈妈。”高启兰声音沙哑,哽咽着说:“我还记得她离开的那一天。”

  高启盛慌了神,“你怎么会记得,你那时候还小,是噩梦罢了。”

  “不,我记得,她也是这样的病,夜夜咳嗽。”

  她躺在妈妈身边,听着她从肺里挤压出的气音,高启兰似乎从生下来耳边就萦绕着这样的声音,她没有听过母亲为哄她而唱的歌谣,只有咳嗽声,咳得让人怜惜。家里黑乎乎的一整片,没有轮廓那般的。直到月光从碎掉一角的玻璃里透进来,或许不是月光,是雪映到天空,再投向人间的冷白绸——碎洞是父亲今晨发酒疯时用凳子砸碎的——白光撒在妈妈的眉眼上,她因为咳嗽而眼睑痉挛,似乎要抖擞掉这冰冷的光。

  妈妈第二天依然要去上工,高启兰趴在窗户边上,看着她一脚深,一脚浅的离开,远处的雪像碎玻璃一样亮得刺眼。

  这个冬日这样的残忍,竟欺骗一个年幼的孩子,不再把她的母亲还给她。

  高启盛默默的流泪了,为着母亲,为着妹妹。

  他盼着神明回应他的祈祷,拿走他一半的命,用以填补孱弱的妹妹,使她健康的、茁壮的,长命百岁。

  只要活着……只要活着,总有一天,日子会变好的吧。

  

  高启兰轻轻叹气:“我二哥许的愿望成了真,我竟活了那么久,久到忘了我哥哥的模样。”

  孟祺听得难过,又不知该说什么,经年累月的遗憾,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安慰得了的。

  “耽误你这么久了。”高启兰回神道:“太晚了,我给你叫一辆车吧。”

  “没关系的,应该来得及。”孟祺看了眼时间,咬咬唇,急急忙忙地起身:“教授,我得马上走了。”

  高启兰点点头:“方便的话,到寝室给我来一个电话。”

  “一定。”

  孟祺背上书包便匆忙离开了,没有注意自己的钥匙落了下来。

  她走后不久,高启兰发现了这串钥匙,钥匙上还系着一个小老虎布偶——小朋友的巴掌大小,黄白色的条纹,头颅昂扬,大张着嘴,做倨傲状,却看着十分的憨态可掬。可她眯起眼睛仔细地看,然后突然想起什么——像什么人。双眸不再转动,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。

  直到孟祺报平安的电话打了进来。

  “你到啦?好、好,快些休息吧……对,你的钥匙落在这里了,我保管好,等下次你来。”

  “教授。”孟祺在电话那边哈了一口白气,身体被跑热了,好险没有被这天冻成一个大冰块,她笑着唤高启兰:“元旦快要到啦,提前祝您元旦快乐。”

  高启兰弯了弯眼睛:“你也是,元旦快乐。”

  

  刚过完元旦,周三还没到——这是她约定好给高教授读书的日子——孟祺便听说高教授出了事。

  当她去到医院的时候,病房被围得水泄不通,她费了好大劲,脚都垫酸了,才从各位教授的后脑勺外看到安然无恙的高启兰。

  老人家满脸无奈:“没什么事呀,快回去吧,不工作了吗?”

  “老师,他们欺人太甚了,我给您换一家养老院吧。”孟祺听见教自己局部解剖学的教授含着怒气说道。

  她有些惊诧,毕竟在印象里这是一位一年三百六十日,日日嘴角不向下的老师。

  周围人紧接着附和。

  高启兰却摇头:“住习惯了,不想折腾了。”

  “可您……”

  “我没关系,再说了,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呢?你们就随我吧。”

  病房里突然沉默了下去,孟祺也觉得鼻子一酸。

  她听自己的老师说了来龙去脉的。高教授的窗户没关上,半夜下了暴雨,她想起身关窗,谁知狠狠摔了一跤,按铃也没有人应,她头眼昏花地躺在水泊里许久,等雨渐渐停了,被乌云遮盖的月亮重又出现了,她才苏醒了来。

  可是仍旧没有人来,双腿仿佛没有知觉了一般。她只好爬着,两只手奋力地撑着地板,她像一只大爬虫一样,悲哀的出现在房门口。

  这一个可怜的夜晚,头顶的月好似一轮弯刀。

  老师说着便哭了,孟祺也哭。

  但高教授安然着,她的生活永远是这样,如同溪流起伏的波浪,平静、有规律。

  养老院怎么能这么怠慢她,不止教授们义愤填膺,孟祺也心底愤郁,可她知道这是为什么——教授没有家人,没有亲戚,和她一辈的朋友在这几年也相继离世了,学生们纵然关爱,可都忙于生计,不能时时照看。养老院便理所应当地认为没有人会为她出头。

  “为什么不回家去?教授再请一个护工日日陪着,这样好吗?”孟祺低声问道。

  可她的老师确实叹息着摇摇头:“房子已经卖掉了。再说了当时来养老院也是因为……”

  因为什么?老师没有接着往下说。孟祺是后来在室友口中得知的。

  她们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八卦。

  “老教授的两个哥哥一个是毒贩,一个是黑社会呢,真够吓人的。”

  “这事被好事的人发在网上,许多人就讨伐起教授来了,结果医院也顶不住压力,停了教授的实验室,让她回去养老去了,结果不知怎么泄露了住处,天天有人排队去老教授家门口嬉闹。”

  “老教授本来就是返聘回来的……太可惜了,听老师说,那个研究继续下去,能取得的成果能造福很多人,咱们学医的,不就为了这个么,半生心血就这么毁了。”

  “别说什么可惜,她哥哥这个实在是太吓人了,你说他们活着的时候,她难道没有受到恩惠,没有吃过人血馒头吗?”

  砰地一声,孟祺把书重重拍在桌上,脸色寒得比外面冻上的池水都冷,室友们被吓着了,没人再出声。

  孟祺没有继续待在寝室里,闷着头就走了出去。

  今晚的月光寡淡,把校园里的树也照得白惨惨一片,包括孟祺,和这些树融为一体似的。她往前走,不停地走,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医院。

  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见高启兰,但就是来了。

  “你吃过东西了吗?”高启兰躺在床上,手背上戳着留置针,那一块皮肤比周遭的更苍老、凹陷。

  “吃过了。”孟祺张张嘴,目光有点呆。

  她好像很牵挂她,或许是同乡的缘故。

  高启兰也没有问她夜晚前来的理由,而是把枕头底下的东西摸出来递给她:“这个给你。”

  是她的钥匙。

  “谢谢。”孟祺拿着那个老虎布偶,手指无意识的搓捏它的眼睛,这是她从小的习惯。

  “你是属虎的吗?”

  孟祺点头:“对,正好赶上虎年的尾巴。”

  高启兰展颜道:“那你的生日快到了。”

  孟祺红了脸:“是的。”

  “回京海吗,你家人给你庆祝生日的吧,做一桌海鲜,准备寿糕,现在还煮红鸡蛋吗?我小时候哥哥总会给我做,我自己编一个小网兜起来。”

  哥哥还会用染料在她眉心点一个小红痣。

  “会的。我外婆每年都给我做。”孟祺轻声道。

  高启兰点头:“那真不错。你喜欢布老虎吗?”

  “您说这个吗?”孟祺拿起手里的小玩偶看了看:“我都忘了它怎么来的了,但是我妈妈说小时候我只要一做噩梦就要拿着它才能睡着,它很特别的,您看这……”孟祺指了指老虎的嘴唇处:“这里有一道疤,不知道是不是我小时候玩破了,家里人又给我缝起来了,有点丑,又有点可爱。”

  高启兰笑着,伸出枯瘦的手指抚着布老虎的头,轻声道:“我有个朋友,也是虎年的尾巴出生的,他小时候最想要一个布老虎。”

  孟祺这是第二次听到关于她的故人的事,可她的表情明显和说起那两个哥哥时不同。

  比起怀念和怅惘,更像一种习惯,提起这个人时,仿佛他还在身边。

  “能…能和我说说他的故事吗?”孟祺不知怎么就开口说道,然后又觉得失礼的低下头懊悔,万一这个人也不在了,岂不是又扯她伤疤?

  “嗯,除了我,已经没有人再会记得他了吧,告诉你也好。”

  人,都是会死两次的,一次肉体的消亡,一次人格的消亡。

  将要开口时,她又不知道如何称呼他。

  朋友、青梅竹马,还是黯然收场的暗恋?

  他会希望她如何称呼他呢?

  “他……一次也没来过我的梦里。”最终,她这么说,说罢自己也笑了。

  那为了她而死的人,却不肯入她的梦。

  

  “小兰。”

  大哥快要被捕之前,带着他们一块去寺庙,他两却对佛从不奢望,便远远地跟在后面。

  “今年的花落得好早,才三月。”他低头看着下到泥土里的红,低声道。

  “嗯,是不大好看了。”高启兰附和着,脑海里回想这条路小时候也常走,那时候是跟着他来玩了。

  他把早春这样粉的花,那样紫的花编成冠,戴在她的头上。

  泥土湿润,想必是前几日这山里下了一场大暴雨,把花枝都打得七零八落。

  远处有白烟升起来,是山上的人家在做饭了,和这路真是相得益彰的宁静。

  “还记得吗,小时候带你来玩,你要爬树,却惊动了蜂窝。”

  “嗯,命也不要地跑了半匹山,那些蜂子和悬浮在空气里的黄雾一样,我们跑到哪,它们追到哪。”高启兰叹息道。最终他们携手跳进一个泥潭里,也不知襄满翠绿的山怎有这样一块泥潭,就像这座山长了暗疮似的。

  “脏得不能看了,为这事还你遭了你哥哥一顿好打,我遭了我哥哥的一顿好骂。”

  两人对视一眼,又齐齐笑起来,和三十几年前一样的笑,从泥潭里滚出来,两人不可抑制的大笑着。

  “应该还在这里吧。”高启兰张望了一下,两三步走到前面一棵枫树底下,目光认真地巡视着树干,眼睛一亮:“果然在呢,你看,你刻的小老虎。”

  他也凑过去,手指摸了摸树干上划痕,勉强能辨认出是颗虎头。

  他们被蜂子蛰了当然要报仇,过了几个礼拜又回来,他是想一把火烧了这树,让它们无家可归。

  高启兰大惊失色地拦住他,放火烧山,牢底坐穿。

  “你在树上写名字嘛,这样这棵树就归我们了,它们不好再住的。”十二岁的小女孩认真地提意到。

  也不知道蜜蜂同意了没有。

  两人用小刀一笔一划地刻下自己的名字,他还多刻了颗虎头。

  回想起儿时的幼稚行径,两人又绷不住笑意。

  听得兄长在远处呼唤他们,便才继续往前走了。

  礼佛要诚心,此刻天还是青灰色,朝阳还没有来到之前,他们的头发和衣裳就被夜露完全打湿了。

  “冷吗?”

  “还好,你可别把衣服给我。”高启兰先一步制止了他的动作,“再不是小孩子了。”她说。

  “知道。”他也只得这么说。

  到了庙里,兄长和住持交谈过几句,就把他们领向内殿,在这里高启兰看见了许多人的往生牌位,陈书婷、程晨、陈金默、高启盛……

  高启兰偏过头,他却还是看见了她眼眶里的泪,就像荷叶上的露珠,不停滚动着,倔强着不肯落下来。

  她不上香,不求神,就这么站在他们背后看着他们。

  兄长要留下来听住持讲经,他们先行离开。

  “你不是也不信的吗,今天怎么求了一签?”高启兰问。

  “年纪到这啦。”他傻傻地笑,高启兰没有多问,缓缓下着台阶。

  他突然从身后叫住她:“小兰。”

  她回过头,望向他深邃的眼睛,听见他说:“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。”

  视线变做悲哀的箭,贯穿了默默无言的两颗心脏,荷叶上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着金光,风一来,水珠落了。也和水珠一样,高启兰的眼泪落了,落到唐小虎的衣襟上,手上,唇上,这情人的泪,珍珠似的在唐小虎的灵魂里滚转。

  

  是了,她真的如他所愿,长命百岁。

  是因为他们都把命给了她,所以她才活得这样长的吗?

  活的长,是祝福,还是诅咒呢?

  

  孟祺走后,高启兰仍旧睡不着,她没说那个人死去之后的事,她在回想那日黑暗中他把她推向生路,再回过神后她看见他盖着白布的尸体。

  高启兰的心就像被摇着的铃似的,要静止下来是如何也做不到的了。她没有哭,她格外的安静。

  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要呕吐……喉管里像有什么腥气的东西涌上来。

  她想咽下去!……又咽不下去!

  

  年迈的高启兰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照片来,不敢看他似的哭了,绝望地哭,把躯体卷作个绝望的一团。

  

  孟祺回京海老家过年了,临走前给高启兰做了红鸡蛋和酒酿汤圆送来,都是些家乡的风味。

  她们约定好来年再一起读书。

  回到京海的孟祺和一般同龄人无二,帮家里的忙,走亲戚,窝在房间里打游戏。

  “小宝,出来吃饭啦。”外婆喊她。

  她放下手机出去,外婆正教训外公包饺子包得乱七八糟,四五十年了还学不会包饺子。

  “这老头子,气死个人。”

  孟祺听罢却露出个笑,外公外婆的感情总是这样好。

  “小宝在呢,你好不好给我点面子?”

  “哼。”

  外公外婆的头发全白了,但看着仍旧是精神煜煜,孟祺突然顿了一下,想起另一个老人的眼睛。

  对了,她的眼睛总是沉甸甸的。

  孟祺叹了一口气。

  外公听着了,关切道:“怎么了小宝,这个寒假总是看你叹气。”

  原来她这么愁吗?

  孟祺摇摇头:“就是在想我们教授,她可能一个人在过年呢。”

  “不和家人一起吗?”外婆问。

  孟祺苦笑道:“教授的家人很早就过世了。”

  “可怜……”外婆叹一口气,天生比别人更重的同理心让她也不好受起来。

  “啊,当时我就说让小宝不要学医了,要是为医学献身到这步,我们在地下也要心疼死,你看,还有后遗症,听我的报警察学院不是很好?”

  孟祺看着坐轮椅的外公,深深无言以对。

  外婆拍了外公一巴掌:“一到下雨天胳膊就疼的人不是你!”

  外公嘟囔一句:“是我该疼的呀。”

  老两口又有吵起来的架势,好在门铃响了,孟祺赶忙去开门——是外公的旧属。

  “小伍阿姨好!”孟祺乖巧地打招呼。

  “你这孩子,我都能当你奶奶了呀。”

  “可您是我外公的徒弟嘛,按辈分我要叫阿姨才对。”孟祺接过门外一群人手里的礼物,并招呼他们进门。

  “师傅。”“安局。”

  他们热络地朝外公问好,孟祺看了几眼,便走到厨房倒水去。

  虽然总是嫌麻烦,可他们每年都来,外公也年年都高兴。

  真好。孟祺脑海里想着高教授,她的学生也很多,今天也会陪着她过节的吧?

  

  除夕这天夜里,孟祺吹了蜡烛,在全家人的祝福下许了生日愿望。然后陪外公外婆守岁,但老人家的身体也扛不了多久,凌晨刚过她便躺上了床。

  她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

  梦里她看见了自己小时候,正站在墓地里哭。

  这不是她自己的视角,像是别人的。

  小孟祺哭得伤心欲绝,她想起来,这是妈妈带她来祭拜自己那早已过世的亲外公的时候,她不小心迷了路。

  “你好。”不知什么时候,一个女性缓缓走了过来,她手里有一捧蝴蝶兰。

  “走丢了吗?”她蹲下身子,柔柔地问小时候的她。

  这时梦里的孟祺才看清她的脸——高启兰,怎么会是高启兰?

  她比现在要年轻一些,估计六十岁上下。

  “嗯……”小孟祺抽抽搭搭地答应道。

  高启兰拿出纸巾给她擦擦眼泪,安慰道:“记得爸爸妈妈的电话吗?我帮你打给他们好吗。”

  “记、记得。”

  高启兰笑了笑,先把花放在孟祺脚下,孟祺突然反应过来,原来在梦里,她只是一方碑石。

  高启兰通知了她的父母,低声问她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  “虎妞,妈妈就这样叫我。”——这是孟祺的小名,但是家里人很久没这样叫过了。

  “虎妞……”高启兰笑了笑,回头看了眼碑石孟祺,眼神悲伤且温柔:“倒是很巧。”

   “今天是我生日,妈妈说带我来看外公……”小虎妞抓着衣角,小声说到。

  高启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:“不要紧。”她从包包里拿出一个老虎布偶,递给她:“送你好不好?今天生日的话,别再哭了。”

  小孟祺接过布老虎,点了点头,说了声谢谢。

  孟祺去看她手里那个玩偶,发觉和自己从小就拥有的那个一模一样……原来不是被她扯坏了,是那老虎的唇上本就有一道疤。

  很快她的父母就把小时候的她接走了。

  奇怪的是,这个梦还没有结束,她看见高启兰一个人在风里孤零零地站着,然后面向她蹲下。

  “一晃二十年,时间过得真快对吗?”她的手似乎摩挲着墓碑,孟祺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。

  “我竟是第一次来看你,可能也是最后一次。”她说,“你知道么,我去那个寺庙了,拜了拜,这也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去。”

  天光完全憔悴了,萤火虫在绿光里忙着,鸟儿和人一样倦怠着归巢,远近的车声为着夜而困疲。

  “我希望你和哥哥们能早点投胎去,下辈子做一个有双亲健在,健康顺遂的好孩子。至于我……大概还要在这世上许多年,你们和神明做了交易,我也一样,就不来找你了。”

  高启兰的笑是那样温柔,又那样寂寥。她周遭都是不可抵抗的无望,平淡又恼人的活着。

  “我走了。”

  在高启兰起身的刹那,这个梦也轰然碎了。

  孟祺却挣扎着不愿意醒来一样。

  她睁开眼,阳光正把树叶的影子清晰地印在她的窗户上。

  

  过完年,她便回了北京,心里牵挂着那老教授。

  毕竟她们都是京海人,那就算是半个亲人吧,以后她常去看她,看还有谁敢以为她没有亲人而怠慢。

  刚走出教学楼,她被老师叫住了,老师的眼睛还有点红。

  “孟祺,这个是老师……高教授送给你的新年礼物,好孩子,以后你不用去替她读书了,老师前天在梦里离开了。”

  孟祺楞楞地接过一只新的布老虎,失神地站了许久。

  这只新的布老虎有一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,它似乎……更加精神煜煜,笑容满面,脑袋上多了一只缝上去的蝴蝶兰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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